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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位老教师,在坡上打起来了

何可 青衣仙子 2020-02-17

文|何可


前段时间,我在街上散步,碰到一位同事,照面后,她特地走过来告诉我说:“你知道吗?王清泉死了。”我看见她神秘兮兮的样子,加之她一贯听风是雨的性格,就郑重其事地提醒她说:“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乱传,去年退休教师聚会时,还好端端的,怎么会说死就死了?”

过了几天,又碰到这位老师,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:“我问过学校的高老师了,他们是邻居,不会有错,王清泉老师确实死了。”

消息得到证实,不免让人惋惜。人真是不经活啊,才六十几岁的年纪,在这个物质丰富的年代,到底还是死得早了一点。而且王老师这辈子,活得很不得意,说那个一点,简直有点窝囊。

王老师出生农村,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毕业于南充师院中文系,长得身材敦实,面貌忠厚,不善言辞,少与人交往。有一种人,书读得愈多,愈不善于表达,王老师就属于此类。开始学校安排他上初中语文课,但是他上课照本宣科,学生不爱听;他也不知如何管教学生,常常和学生发生抓扯事件,课堂纪律很差,学生成绩也差。一轮教学下来,学校只好分派他到图书馆管理图书。

图书馆的工作只有开学时分发教材忙一点,平时就很清闲,是学校的一方净土。没有了令他烦恼的学生,没有了教学质量的比拼,没有了复杂的人际关系,王老师在那里怡然自得,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。图书馆坐落在斜对着校门的半山上,周围有许多可以开垦的土地。王老师有糖尿病,对蔬菜的需求量较大,加之自幼生长在农村,种菜于他就是轻车熟路。于是坡上山边,凡有可用的空地都被他利用起来了。

不久,房前屋后就有了可喜的变化。山坡上种满了各种瓜类植物,夏季,满坡是绿色的藤蔓,黄色的花朵,还有藏在藤蔓下的冬瓜、南瓜;屋子旁边的空地则种满了小白菜、菠菜、油菜、豆苗……时令蔬菜应有尽有,满目苍翠,赏心悦目。人们走上图书馆的台阶,就有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的感觉。

但是渐渐的,王老师把图书馆打理得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了,他把书架挪到一边,腾出空间来,堆满了锄头、扁担、粪桶……总之,常用的农具几乎齐了,藏书室的一半就成了农家小院。紧挨着阅览室,他还搭起了一个棚子,垒砌了灶台,上面放上一口大铁锅,靠墙还是堆放着锄头、扁担,粪桶,还有他从山上砍下来的柴禾。棚子四周牵着麻绳,绳上挂着他的衣服,内衣、外衣、裤子,万国旗似的。幸好有几棵桂花树遮挡着他的棚子,遮羞布一般,人若不走到图书馆附近,也就看不到他的这些家当。领导少有上去,他也比较固执,人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权当没有看见。我教语文,又当班主任,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比别人多些。有一天,我终于没有忍住,问他砌那灶台做甚,答曰:“哎呀,这还用问么!煤气那么贵,能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咯,我到山上打柴回来烧水洗澡,有时就在这里煮南瓜吃,既省钱又方便,岂不一举两得。”

在外人眼里,读书人的斯文,王老师是全然没有的。每逢期末或开学,王老师总要去新华书店定教材或取书,这对他来说,无疑是一件大事。无论冬夏,王老师出门的行装几乎没有区别:上身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毛蓝色中山装,风纪扣和口袋是不会扣的,有些口袋甚至掉了线,扯开了;下身着绿色旧军裤,永远是文革时期那种时髦的做旧色,裤脚有些线头;脚下蹬着一双解放鞋,不穿袜子,裸露着脚踝;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,帽檐瘪瘪的。如果帽子上有颗五角星,他去当群众演员是不用化妆的。再看他的行头吧:肩膀两边都不空着,一边挎一个旧的军用书包,鼓鼓囊囊的,一边挎一个水壶,还加上一个长长的打气筒,背上一定还有一顶旧草帽。

这身奇怪的装束,让刚进校的学生不免侧目,回头,甚至疑惑,这是什么人呢?有人问他为何要带这许多东西,结果招来王老师一连串反问:“这么远的路程,要是口干了怎么办?自行车轮胎漏气怎么办?出门下起雨来,怎么办?”提问者立觉理亏,无以对答。其实学校到新华书店所在的阳光广场,骑车也就二三十分钟路程,但王老师就是要这样防患于未然。

骨子里,王老师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,一个认真负责到认死理的人。比如每期开学发放课本,班主任指定学生前来领取,他总要一本本的数好,然后再清点第二遍,确定无误了,这才让学生抱走。学生看他忙不过来,主动帮他按班级人数清点放好,说:“王老师,我们抱走了。”他必定拦住,说:“别忙,等我再清点一遍。”

这让班主任觉得他啰嗦,磨磨蹭蹭,耽搁时间。但王老师不为所动,他的理由是,课本是按人头预定的,如果发错一本,就有一个学生领不到课本。扩大而言,教师用的教参、教辅资料也是一样。有次数学组的苏老师来领教参,王老师一查记录本,发现苏老师已经领过了,拒绝再次发放。

苏老师说:“我要再领两本。”

王老师说:“那不行。”

苏老师说:“你以为你是谁呀?你说不领就不领啊?”

王老师说:“你多领一本事小,学校查到我多发给你,事情就大了。”

王老师的固执让苏老师很不高兴,苏老师在学校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,数学教得好,高考复习打题打得准。在家长和学生的心中,他就是权威;在老师们和领导的眼里,他就是骨干。学校为了升学率,几乎年年安排他教高三,找他补课的学生也很多,需要的教辅资料自然也就多一些。这么大的一所学校,骨干教师多拿几本教参算什么,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竟然较起真来,完全不把他骨干教师放在眼里。

连校长都要礼让三分的苏老师,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呀,王老师越是阻拦,苏老师就越是抱定,这书非领不可。于是径直走到书架边,从架上抽出两本教参,拿着就走。

这种霸道行径让王老师非常气愤,大喊一声:“你站住!”从后面追上来挡住苏老师的去路,命令说:“把书放回原处。”

“凭什么?你算老几?”

“算不算老几,你说了不算,总之,你得把书放回原处。”

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对峙着,一个不让拿,一个偏要拿。

这时候,王老师神色严峻,眼里满是愤怒,壮硕的身体像块铁塔似地堵在苏老师面前。苏老师属于身材瘦小型的男人,立刻显出劣势来了。精神气势占据上风的王老师,不容分说,从苏老师手里一把夺过教参,昂首就走,一边高声说道:“我算老几?告诉你,在这儿,我说了算。”

等苏老师反应过来,王老师已经走进图书馆去了。此时的苏老师,气得嘴青面黑,忍不住冲着图书室大声叫道:“王清泉,算你狠,我打不赢你,我的娃儿总打得赢你嘛!你等着,我回去喊我娃儿来打你一顿。”

苏老师怒气冲冲,正往坡下走着,没料到王老师突然从图书室冲了出来,蹭蹭几步追到王老师身后,抓住他的衣领对着脸颊就是一拳。苏老师虽然身材瘦小,但反应快,身体灵活,遭到突然袭击,赶快扭过身来,一手抓住王老师的衣领,一手在王老师脸上乱抓。

两个老教师,就这样在图书室的山坡上扭成一团。坡下的学生看见后,赶忙叫来校长,这才把两人分开。打架的结果,双方的脸上都挂了彩,几天了,还留有暗红的血印。学校出了这样的事情,没有个说法好像说不过去,因为是王老师先动手,第二周教职工例会,校长便叫王老师先做检查,并向苏老师赔礼道歉。

王老师就在自己座位上检讨起来。因为声音有点小,校长就说:“王清泉老师,你到前面来说。”王清泉就走到校长坐的位置,讲课一般,回顾说:

“前几天我和苏老师为了领书的事情打起来了,他脸上有伤,大家都看到了。我的脸上也有伤,因为我在图书室,大家看得少,现在也可以看看。既然领导要我给他赔礼道歉,我也只有给他赔礼道歉,不过呢,事情还是要说清楚,那天的事情是这样子的。”

王老师的开场白,比领导枯燥的训话精彩,所有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,注意聆听起来。

“大家都晓得,苏老师在给学生补习,所以呢,他就要多领几本教参。但学校预定教材教参,是按人头数量预定的,你多领了,别人就没有了,所以我才制止他。本来呢,苏老师多领的教参已经追回来了,事情也就了结了。但是,苏老师临走时,说要叫他儿子来打我。我就想,苏老师的儿子二十来岁,正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我已经五十出头,蔫老头一个,哪里打得过小伙子?与其等着他儿子来打我,不如我现在就去打他。”

王清泉说到这儿,老师们早已笑得前俯后仰,泪眼婆娑了。校长脸上挂不住了,赶忙叫停,再也不提道歉的事了。这场纠纷也就不了了之。

实事求是说,王老师在拒绝苏老师领取教参这件事上,是坚持原则,按规章办事的。但学校的行事准则,是一切以教学为重,奖金待遇什么的,都要向一线教师倾斜。图书馆属后勤教辅部门,居于二线,就连分房,王老师也要低人一等。和王老师同年代同资历的人早在1980年代就住进了新房子,王老师直到1990年代中期,学校修了第二栋教工宿舍,才如愿以偿,分到四楼的一套两室一厅。

分了新房,自然有些兴奋,有些憧憬,也有些幸福要与人分享。王老师脸上泛着红润,挂着少有的微笑,参加到讨论布置新房子的人群中。那个年代的房子不像今天的毛坯房,只需买一些家具,直接搬进去就可以住了。有人问他,打算买些什么家具呢?王老师不假思索的回答说:“我一定要买两张上下床!再买两口大木箱!”人们不禁疑惑了,难道王老师要让学生到家里来住?或是他家里亲朋好友太多?

王老师随即解疑了:“一张上下床供我睡,我睡下铺,上铺用来堆杂物。”

哦,明白了。但是另一张床呢,干啥用?

王老师继续答疑:“你们没想到吗?书,书咋办?书放哪里?我要把书先放到大木箱里,再把大木箱放到上下床上。我的书多,一口箱子装不完,要装两口箱子,当然还要一张上下床咯。”

一番话说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:为什么不买书柜?

这一问王老师倒得意了,反问道:“为什么要买书柜?你们不知道么,读书人最怕人借书,古人说:书非借不能读也,但是就有人借了书不还。我把书装在箱子里,不会有人看见,也就不会有人借了嘛。”的确,王老师的逻辑思维还很严密呢,而且简单实用。

王老师是1960年代的大学生,一毕业就赶上文革,大学生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,沦为老九。教师地位更低下,可谓老九中的老九,再加上有个农村的家庭背景,成家便成了头等难事。一直拖到三十几岁,经人撮合才和一位村小教师结为连理。夫妻二人配对一站,男的穿着简陋,女的貌不出众。不过夫妻二人养了一女,却如花似玉,眉清目秀,浑然小家碧玉。这姑娘就在本校读书,文文静静,腼腼腆腆,老师们人见人爱,王老师也视为掌上明珠。只要说起女儿,王老师满脸的皱纹立刻舒展,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幸福,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慈祥的父爱。

姑娘后来上了大学,读的英语专业。每次放假回家,王老师都要隆重接待闺女,像过年过节似的,炖鸡炖膀。邻居问,王老师,今天又吃鸡呀?王老师就幸福地抱怨说:“吃啥鸡哦,鸡都让她们母女俩吃了,我嘛,吃的是框架。”

也是因为老婆替自己生了个漂亮姑娘,夫妻吵架,王老师一般都让着老婆。但老婆总嫌他穷酸,没本事。有次被老婆数落毛了,王老师也作狮子吼,训斥说:“你狂啥?也不拿镜子照照。一个农村村小的教师,还是民办的,嫁给我,居然以为吃亏了。我是什么?堂堂高完中教师,大学毕业,你有什么不满足的!你倒是想嫁有钱的大款、老板,但是你漂亮吗?时尚吗?能歌善舞吗?大老板要你吗?”

训得老婆哑口无言。

王老师骨子里是有几分读书人霸气的,他孤傲清高,从不轻易求人,尤其不求领导,他称他们是“肉食者”。但轮到女儿大学毕业,不包分配,自谋出路,王老师就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,求领导帮忙了。

其实王老师的姑娘是很争气的,她参加教育局组织的教师招聘考试,笔试成绩名列第二。恰好学校也要增补一名英语教师,所以王老师很希望女儿能来自己工作了几十年的学校任教。为此,王老师决定去找校长,表达自己的心愿。临出门,老婆见他两手空空,问他:“你不给姚校长买点东西啊?”他很不屑的看了老婆一眼,训斥说:“买什么东西!这种事光明正大,用得着送礼吗?这次教育局招五名英语教师,我姑娘考第二,需要走后门吗?我在这学校干了几十年,没功劳也有苦劳,想让女儿留在身边教书,这要求过分吗?”

老婆被他训惯了,知道男人是个犟拐拐,只能依着他。

对于王老师提出的要求,姚校长认为很合理,一点也不过分。但姚校长说,现在提倡集体领导,她一个人做不了主,需要领导班子讨论研究才能决定。

王老师觉得姚校长的答复有些推托,但也算合乎情理。无论怎样,姑娘被录取当老师的事,是板上钉钉,即便不能录取到自己工作的学校,分配到教育局属下的任何一所中学也是可以的。

后来的结局出乎所有人意料,学校增补的英语老师,是招聘成绩排名第五的考生,王老师的女儿综合成绩排名第二,却没被学校录用。

谁都认为王老师会怒发冲冠,找学校领导大闹一场。没想到王老师却完全沉默,表现出一副对领导极大蔑视的姿态。原来王老师的女儿做了两手准备,她同时还应聘了成都一所重点中学。她应聘的公开课受到一致好评,学校很快便与她签订了合同,发放了聘书。论条件,论环境,论待遇,论发展,当然比王老师所在的学校好得不是高了一两个等级。

有这么争气的女儿,王老师满面春风,趾高气扬,完全不把领导放在眼里。倒是姚校长后来知道了事情经过,感觉自讨没趣,主动向王老师解释说,学校是同意接收小王老师的,问题出在教育局,和学校没有关系。王老师呵呵一笑说:“幸亏没录用。如果学校聘用了我闺女,她和我一样,还是一辈子受欺负。”

王老师晚年,患糖尿病下肢溃疡,痛苦之状,一言难尽。他的裤脚,一年四季都是挽起来的,不敢放下,怕摩擦到溃疡的肢体,会更加疼痛。那时候,我已经在城中心买了房子,正准备从学校搬出去住。有一天,我正在收拾东西,王老师特地过来看我,他不进屋,就在门外边问我说:“你不在学校住了?”

我说:“还有两年就退休了,到城里去住方便点。”

王老师有些伤感,说:“好多年的邻居了,这一走,恐怕再也见不着了。”

我当时正在乔迁新居的欢喜中,竟没有听出话中的深意,不以为然的回答说:“怎么会呢?我的养老保险、医保关系都在学校,学校这套房子我也没卖,会经常回来走动的。”

谁知离开学校后,我便去了广州一所高中代课,数年后又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。直到王老师离开人世,就真的没再见过一面。

还记得我刚调到学校时,去图书馆借书,王老师知道我是新调来的老师,领导中有人想把我分到办公室工作,他便提醒我说,别去办公室,一定要到一线教书。办公室属于后勤,不但钱拿得少,还被人瞧不起。

不在教育系统的人未必很清楚,这学校,教师与后勤之间,差别太大了。后勤只有基本奖,教师则上课有课时津贴,双休日补课有补课费,晚自习辅导有辅导费。年终教学奖也比后勤高出一大截,高三教师还设有单独的高考奖。王老师被排挤到后勤,受了一辈子的窝囊气,深有体会。

我当时刚到学校,领导分派我到办公室,许诺将来提我做办公室主任。王老师闻听,一脸严肃地告诫我:“我看你这人,绝非阿谀逢迎之辈,你还是别做主任的好,再说你的性格也当不了领导。”

一席话让我对王老师刮目相看。此前,我在民革工作的时候,有人就许诺过提拔我做秘书长。我因为看不惯那种官场习气,迎来送往的虚假,这才申请来学校教书的。这位前辈,看相识人,书还真不是白读的。

后来交往时间长了,我去图书馆借书,王老师会主动把珍藏的书籍推荐给我。有次,他推荐我看《徐霞客游记》。他说,自古来,登临山水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思绪纷飞者,便要生发种种感慨。形诸笔墨,便成诗文游记之类。譬如谢灵运以山水名胜入诗,竟至开创一代流派;柳宗元的《永州八记》,堪称游记小品佳作。然而诗人文士,莫过是托外物以言情,借山水而抒怀,终不脱个人得失,总牵挂世间利害。真能做到倾其一生精力,遍游山水,又能于所行之处,按日记录,汇编成册,成就而为地理名著的,千古之下,惟徐霞客一人而已。今人旅游,更多是走马观花,浮光掠影,有旅游之名,而无旅游之实,已经有天渊之别了。

从他推荐的书目及书评可以看出,王老师是读过很多书的,有一肚子学问,他不能教书真是可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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